上周,我们聊了聊时下的灵异电台。
灵异电台是恐怖文化范畴,但在整个流行文化体系当中,恐怖仍是小众。
然而,在二十几年前,恐怖文化曾因一个人短暂成了流行文化的顶流。
这个磁带封面上长得像哈利·波特,比着吴京手势的青涩小伙话事人,在2000年前后曾是一代年轻人的“噩梦”。
张震,《张震讲故事》的张震。
有人不知道他长啥样,光听那句“下面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就开始习惯性冒汗。
大家一边非常怕他,一边却又疯狂地追捧他。
说到这儿,你可能想起来了,你说对,我记得他“写鬼故事的时候把自己吓死了”。
这自然是谣传,但一个讲恐怖故事的把自己吓死了,颇有铸剑投炉的宗教意味。
侧面说明,张震在恐怖这方面太狠了,狠到似乎他得以身殉道才行。
其实,多数人对张震的了解也就大概30%。
因为,张震能成为一个文化符号绝不仅仅是因为吓人。
以现在的视角回望,他的故事也不止是恐怖灵异那么简单。
《张震讲故事》其实有着丰富而珍贵的社会观察,是一本兼顾记录与预言功能的浮世绘。
“张震讲故事”普及于磁带,兴起于电台。
1997年,大学刚毕业的张震去了辽宁广播电台99099声讯台。
这个数字相当于电话号码,听众得打电话收听,有点像现在看直播。
·连麦了
张震弄了个《张震讲故事》,一开始什么都讲,泛娱乐、市井幽默、心灵鸡汤,但很快,张震就发现他讲恐怖故事时流量才是最好的。
有多好呢?上千个号段里面,《张震讲故事》月月第一,收听累计分钟经常上六位数。
那时候打电话一分钟一块钱,1997年,沈阳人均月工资才483.42元,不少小孩因为偷偷用家里话费听《张震讲故事》被打屁股。
·张震早年
这种成功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当时辽宁广播电台内容丰富、强者如云,一个小年轻靠恐怖故事迅速登顶是一个堪称诡异的事件。
·当年辽宁电台文艺广播的部分阵容
次年,台里就给张震发行专辑了,恐怖故事磁带专辑。
1998年12月,冬天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沈阳,张震在北方图书城签售,人多得超乎想象,换了好几个地方都装不下。
最后,张震站在一辆大卡车上签名,那情景就像是一场围绕着张震的狂欢,恐怖文化的伍德斯托克。
·恐怖idol
之后,《北京青年报》用了整个版面给张震写了篇专访——《遭遇恐怖》,里面有一句话是:“张震讲故事掀起了中国恐怖文学的小高潮。”
·张震后来与当年的报纸合影
要理解当时人们对于张震及其恐怖故事的极度狂热,我们得去张震早年的作品里找答案。
从电台到磁带,张震的故事创作其实发生了变化。
张震刚开始在电台里讲的故事多来源于民间怪谈,相当于外婆睡前故事合订版,从百鬼楼到三味鬼火。
但张震发专辑之后的故事都是自己创作的,且风格十分稳定,就是——都市恐怖。
张震写的第一个故事叫《盒子》,没有鬼,但大家说比鬼吓人。
讲的是女大学生萧华打暑假工照顾一个眼盲老太,老太太人很古怪,怀里永远抱着一只木盒子。
一边强调萧华绝对不能动盒子,一边又故意给她制造机会接触盒子。
更奇怪的是,老太太眼睛分明看不见,第一次见面错把寿衣穿在了身上,但后来萧华却发现老太太每晚睡觉都会关灯。
最后谜底揭开,“老太太”是上个护工假扮的,护工杀了老人取而代之。
盒子里是老太太父母留下的遗产,但碍于有机关必须找个替死鬼才有了后面的事。
张震说老太太的形象让人觉得恐怖是因为她们“更接近死亡”,而《盒子》背后折射的其实是残障和孤寡人群的养老安全问题。
在人口老龄化的大背景下,养老相关犯罪一直令全社会不寒而栗。
·比如江苏保姆虐杀老人案
·比如毒杀了十几名老人的毒保姆“何天带”
在张震那些有“鬼”的故事里,也有着明显关切社会现实的痕迹。
有个故事叫《还我心来》,讲一名外科医生在心脏手术时故意失误杀了一位中年妇女,后又被其冤魂索命。
这位医生之所以动杀心是想以绝“后患”,因为他发现手术台上躺的是知青插队时被他抛弃在农村的前妻。
这个惊悚负心汉的故事背后,其实是知青返城潮带来的时代阵痛。
1978年,大批知青返城,据统计,“5天内有超过3000对夫妻离婚”,并在后续几十年里带来了各种社会伦理问题,当年社会上时有爆出类似的家庭纠纷。
·关于这段历史,可以看看电视剧《孽债》,李春波的《小芳》说的也是这个
除了这些较为沉重的现实命题,张震在故事中也展现了很多具体的社会矛盾。
《白色雪花点》,以“午夜凶铃”的手法讲了姐姐装鬼吓死妹妹,最后又被妹妹鬼魂报复的家庭财产纷争。
《对面楼里的姑娘》,雇女孩在学霸对面的楼里长期装鬼,吓死同学最后只为剽窃医学论文。
《请不要画我的脸》,美术生在教室里频繁见鬼,关联一桩人体模特被公开隐私的自杀旧案。
《找啊找》,房产中介遭遇鬼打墙,根源是多年前卖的一辆问题走私车撞死了迷路男孩。
有些故事甚至上升到了现代寓言的高度,《鬼柜子》里用一个只能蛊惑心理创伤人群的诅咒尸柜,暗喻了现代人在夫妻、亲子等亲密关系里的沟通缺位。
张震早年的有些故事,到今天还依旧具有时效性,更像是超前的恐怖预言。
《杀猫》讲了一个婚姻失败的男人,把对妻子的恨转移到了流浪猫上,从杀猫到杀人,最后心理崩溃还手刃了儿子。
这几年,与之类似的社会新闻我们不知听过多少。
·中国裁判文书网上2019年的一起离婚判决
《阁楼》讲一对夫妇乔迁新居后阁楼总是闹鬼,家具陈设天天变。后来才发现这只鬼是前任房主,一个攒钱买房多年刚上车就得了癌症的房奴,不甘心一天都没住上憋成了鬼。
这个故事如今看起来才是真的人都麻了,恐惧里面还带了一丝悲凉。
可以发现,《张震讲故事》之所以吓人,是因为张震的恐怖并非空中楼阁话事人,而是架构于真实的社会逻辑与生活场景之上。
《张震讲故事》的A面是怪力乱神的当代《聊斋》,B面则是一出丰富多彩的人间浮世绘。
“鬼”不是张震的表达目的,而是张震的表达工具。
声波里的百“鬼”夜行,其实通往了时代的焦虑。
张震在“被吓死”的谣言传开后因个人际遇曾短暂蛰伏,但多年来一直在保持创作。
后来张震更多地转向了惊悚和悬疑,注重线索的精妙和文学的技巧。
·张震2008年出版的长篇悬疑小说《失控》
然而,张震恐怖故事的全盛时期还得是2000年前后。
喜马拉雅上,张震成绩最好的专辑是1998—2008年的《110个经典故事》,播放量超10亿。
·含“鬼”量爆表的十年
换个角度说:那个与“鬼”深度绑定的张震,其实留在了那段过去。
大家可以想一个问题,张震当年如何会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有一种论调是,张震的故事不行,但是擅用技术手段,比如“一惊一乍”的配乐声效。
这种说法有些狭隘了。
因为在张震的时代,电视已经开始在大众家庭普及了,看个带鬼的电影不难。
张震式恐怖的成功,其实在于故事对声画的“升维打击”。
视觉的恐怖是唯一的,《山村老尸》里的楚人美再吓人,一千个观众眼里也只有一张鬼脸。
而故事的恐怖是多变的。
所有投射到你身上的恐惧,都来源于你的想象、经历、见闻,和心灵上的缝隙。
《张震讲故事》摄人心魄的秘密,就是张震通过“鬼”将大众在社会心理上的种种焦虑给具象化了。
“鬼”是社会中一切扭曲部分的集中展现。
比如张震早年流传甚广的一个小故事《我要打车》,就是你无数次听过各种版本的深夜出租车司机往返殡仪馆、火化场见鬼的段子。
这背后其实是人们对八九十年代犯罪率抬头,夜间出租车抢劫杀人案频发的焦虑。
·1987年杀害抚顺出租车司机案的匪首孙德林
家中出“鬼”是对婚姻焦虑的投射。
工厂有“鬼”是对下岗焦虑的投射。
医院闹“鬼”是面对生老病死的压力。
街上见“鬼”取决于对治安环境的判断和飞来横祸的几率。
……
张震讲的“鬼”故事,既是一本人间浮世绘,更是一部社会恩仇录。
早年故事中形形色色的“鬼”集中涌现,他们死于钱财之争和人性互害,他们生于心有不甘和有仇必报。
这一切,其实都是普罗大众在世界之交,面对剧烈的社会变化产生彷徨与不安心理的外化表现。
现在,为何我们无法再复制一个张震的传奇了?包括张震本人在内。
因为本时代的焦虑实际上已经溢出了,盖过了对任何具体的“鬼”的恐惧。
比如,我们现在可以捏造一个因996猝死游荡在写字楼的“社畜鬼”,或者一个被铁链锁在地窖里的“没牙鬼”。
但这已经吓不到你了。
因为你发现了当代鬼故事的悲剧内核,不过是一个弱者去伤害另一个弱者。
弱者即使变成了“鬼”,依然是缺乏力量的,而人往往比鬼更可怕,所以“鬼”没什么用。
最恐怖的还是真实的生活。
张震有句话:“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一种良知是需要恐惧来唤醒的,我尊重这份恐惧,也喜欢这份良知。”
我觉得张震这句话说得挺好,因为不管在什么时代 ——
一切恐怖故事的尽头,其实都是对人性的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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