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建造园林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在漫长的时间里,形成了皇家园林、寺观园林、私家园林三足鼎立的格局。现存的皇家园林如北京颐和园,就是举世闻名的园林。中国的佛教和道教寺院也多建有园林,如杭州灵隐寺就是一个庞大的寺院园林。在这中间,江南私家园林独具风味,今天在苏州及江南其他很多地方所见的园林,多是明清两代留下的,它们如同一幅幅山水画、展现其独特的魅力。
曲径通幽
中国人重含蓄。烟雨迷离中的江南园林,月光朦胧中的亭台楼阁,别具一种风味。
欧洲传统园林所见到的,多是笔直的林荫大道,而在江南园林中,通常见到的却是蜿蜒曲折的小径。人们走进园林,但见-片丛林,建筑掩映在密林之中,曲折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沿着小路前行,似乎要走到了尽头,但就在路将不通处,突然是一个开阔的天地,亭台楼阁,假山泉水,让人不由得一阵惊喜。
中国园林进门处多不畅通,总是横出障碍,或有巨石障眼,如扬州个园一进园门,有一块巨石堵住,颐和园的东宫门的人口处,有一大殿挡住人的视线,给人们的心理一种抑制。当你转过障碍,眼前豁然开朗,千奇百怪的假山,碧波荡漾的湖面,就横在你的眼前。
来到江南园林,似乎来到一个曲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委婉曲折的。在苏州拙政园,巨大的芭蕉树后面是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方做出曲折优柔的形状,像云彩飘动,这叫云墙。看这样的云墙,如注视一条蛟龙飞舞,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曲曲折折的回廊沿溪而建,长廊每隔一段便有一亭,小亭伸人水中云风,亭上方的卷角如鸟翼展翅欲飞,给这静止的画面加入了飞动之势。
在江南园林中,就连园子中的花木也多是曲的,高高的柳树,将它柔美的纤条垂落到水面,数百年的古树,展露出它虬曲的老枝。还有数不清的龙爪树、缠绕的藤蔓、萧疏的寒梅,等等,无不在渲染着曲的世界。
园林的风神与韵味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园林是一个生机活泼的生命体,亭台楼阁、山水花木只是她的形;山因水而活,石依树而生,亭台连接着细径,云墙牵引着绿植,更有暗香浮动,疏影横斜,这都是她的风神。没有风神,园林就缺少了韵味,仅仅是一个居住的场所罢了。
拙政园的香洲,是一片有韵味的空间。夏日来观,但见粉墙黛瓦,在绿色的天地中勾勒出一道纤纤的丽影,无风竹自动,有意藤轻缠,别有一种潇洒的韵味。尤其是那飞檐,如一只翠鸟,在轻柔地飞旋。冬日来观,若是大雪漫天,雪落溪上,雾笼阁间,茫茫天地中,枝木横斜,老树参差,更有魅力。
苏州同里退思园,是一个以水见长的园子。园中一汪水池,水里有锦鳞若干,红影闪烁,若有若无,若静若动,湖的四边驳岸缀以湖石,参差错落,石上青苔历历,古雅苍润,驳岸边老木枯槎,森列左右,影落水中,藤缠腰上,与园中诸景裹为一体。岸边又有水榭亭台。人们到此,虽然空间不大,却感到清新而活泼。
江南园林多在细节中出韵味。如江南人偏重细腻,却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上又大又绿的芭蕉。走进苏州拙政园香洲旁的一个院落,映人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芭蕉,那伞盖般的大叶,就在一弯粉墙前抖落,与纤巧的香洲飞檐构成奇妙的关系。它硕大的身影映照在一汪静水上,青翠欲滴,微风轻过,沙沙作响,别有一种大开大阖的风韵。真是“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这为精巧的南方园林,糅进了一种豪放大气的格调。
石头的意味
园林是叠山理水的艺术,其中的叠山,就是假山的堆积。假山虽然不是真山,却将真山的意味凝聚其中,甚至超过真山的美。
没有假山就不能算作真正意义的中式园林。西方的游览者很容易发现,中国传统的园林没有西方庄园别墅常见的雕塑,或许假山就是中国园林的雕塑,它在中式园林中的地位超过西方园林中的雕塑。苏州留园的冠云峰云风,是一座独立于清泉旁边的太湖石,造园者围绕着这座假山、作了精心构思。
我们看到,冠云峰的瘦影颔首水面,将它的身影伸到深潭中,假山本来是真山的影子,而潭中假山的倒影则是影子的影子,在这种亦真亦幻的转换中,创造一个有意味的世界。假山脚下是或黄或白或红的微花细朵,烘托着一个孤迥特立的山体。山腰一亭翼然而立。再往上,是冠云峰昂首云霄。虽然只是一片假山,但从水底、水面、山脚、山腰,直到天幕,形成了丰富的层次,这正是江南园林于细微处见精神的地方。在这个假山旁边,我们看到了空潭清影、天外云风,领略了宁静中的丰富。
太湖石是江南园林假山常用的珍贵石料,人们用瘦、漏、透、皱四个字评价太湖石的美。瘦,像冠云峰,如一位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它是孤高独立的象征。漏,太湖石多孔穴,通透而活络,使得灵气可以在其中往来。透,是说太湖石玲珑剔透,细腻温润,如玉一样。皱,好的太湖石应该有皱纹,皱纹与水是分不开的。冠云峰峰顶就有皱纹,一峰突起,立于泽畔,这皱纹似乎是波光湖影长期折射而成。瘦、漏、透、皱不光是形式美感,更是对人生境界的体现。
空间的美感
宋代大画家郭熙论山水画说:“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这也是中国园林的基本思想。江南园林多是小园、为了小中见大,“望”就特别重要。就是要使游览者可以望出园去,从小空间望到大空间,望到一个新的境界,获得丰富的美的享受。明代造园学家计成在《园冶》中说:“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中国园林中的建筑物,为什么柱子这么高?为什么窗户这么大?就是为了“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也就是使游览者把外界无限时间、空间的景色都“收”、“纳”过来。窗子起很重要的作用。中国园林常常把窗子设计成扇形,称为“便面”。窗外的竹子或青山,经过窗子的框框望去,就是一幅画。颐和园乐寿堂差不多四面都是窗子,周围粉墙开着许多小窗,面向湖景,每个窗子都等于一幅小画,这就是清代李渔说的“尺幅窗,无心画”。造园家称窗户为“漏窗”,就是不同景区的景色相互漏出,整个园林景色就流动了起来。而且同一个窗子,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景色都不相同。这样,画的境界就无限地增多了。
江南园林常常在窗外布置一根石笋、几根竹子。明人有首小诗:“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人。”这个小房间与外部是隔离的,但经过窗户把外边的景色引了进来。没有人出现,突出了这个小房间的空间美。宗白华说:这首诗,可以当作塞尚画的几个苹果的静物画来欣赏。
不但窗子,中国园林里的一切楼、台、亭、阁、都是为了“望”,都是为了丰富游览者对于空间的美的感受。
颐和园有个匾额,叫“山色湖光共一楼”,这是说,这个楼把一个大空间的景致都吸收进来了。苏轼诗:“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也是这个意思。
中国的园林都少不了亭子。亭子的作用就是把游览者的目光从小空间引到大空间。人在亭子里,向四面望去,向广远的世界推去,又将世界的无边妙色揽进心中。亭子空空落落,没有一物,但似乎天下的景色都可汇聚到这个亭子当中。元人有诗说:“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就是这个意思。颐和园有个亭子叫“画中游”,“画中游”并不是说这个亭子就是画,而是说,这亭子外面的大空间好像一幅画,你进了这亭子,也就进入到这幅大画之中。
苏州沧浪亭是一个以亭子著称的园林,高高的沧浪亭据山而立,如揽四面风云。坐在这座亭子里,四面眺望,周边的美景尽收眼底。亭子的廊柱上有一副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坐在亭子里,看着“近水远山”的风景,游览者获得了心灵的安慰——这正是中国造园家所追求的境界。
为了丰富游览者对空间的美感,中国造园家往往采取借景、分景、隔景等手法布置空间、组织空间、创造空间。
玉泉山的塔,好像是颐和园的一部分,这是借景。苏州留园的冠云楼可以远望虎丘山景。拙政园在靠墙处堆一假山,上建“宜两亭”把隔墙的景色都借了过来,突破园墙的限制,这也是借景。借景是中国园林最基本的原则之一。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一切都可以借,天上的云烟、日月、晨露、雪影,可以借人园中,四时的风物,都可以揽人怀抱。中国园林中许多建筑物的命名,正体现了这一借景的原则,如“烟雨楼”“听雨轩”“月到风来亭”、“荷风四面亭”、“飞泉亭”等等。这都说明这些建筑物的价值在于把大自然的日月风云山水雨雪引到游览者的面前来观赏。颐和园的长廊,把一片风景隔成两边,一边是自然情调的广大湖面,一边是人工情调的楼台亭阁,游人可以两边眺望,丰富了美的印象,这是“分景”。
颐和园中的谐趣园,自成院落,另辟一个空间,另是一种趣味。这种大园林中的小园林,叫作“隔景”。中国造园家善于用“隔”,因为他们懂得一个道理:园林的空间越“隔”越大,园林的空间越“隔”,游人的感觉越丰富。中国造园家还常常对着窗子挂一面大镜,把窗外大空间的景致照人镜中,成为一幅发光的“油画”。“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人镜中。”(王维)“帆影多从窗隙过,溪光合向镜中看。”(叶令仪)这就是“镜借”,“镜借”是凭镜借景,使景映镜中,化实为虚。在园子中凿池映景,也是同样的用意。无论是借景、分景,还是隔景、镜借,都是通过种种手法,丰富游览者对于空间的美的感受。中国园林艺术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独特的创造,这是理解中华民族美感特点的一个重要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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